之前已经说过，翁弗莱耶并不是只在一个地方漂浮，而是在八荒之上逆时针地巡回飞行。
而这个具有运动飞行能力的翁弗莱耶岛，在垂直方向上也不是固定不动的。
偶尔地，它也会为了补充淡水飞到云层下方，等待着自然降雨。而在近处无云的时候，它还会停落到海里取水并将之淡化，作全岛生活与饮用之途。
或许是最近，翁弗莱耶的淡水储备又有些不足。今天晚上，岛屿下降到了云下，开始收集雨水。
而因为高度还有季节的关系，较低的气温，使得今晚的岛上居然飘起了雪花。
深夜22点，夜晚的浮空岛没有多少光亮，只有装入了魔石而发出橘黄灯光的路灯，照亮了在冷风中发出嘶嘶响声的黑绿色行道树。黑乎乎的影子，像是无数的鬼魂游荡在惨白色空旷的街道上。昏暗的远处传来几声狗吠。偶尔地，有三两个刚参加完祭典、互相搀扶着的男人，有的穿着翁弗莱耶的衣服，有人却是地上的打扮，拿着酒瓶满脸通红，摇摇摆摆地向着翁弗莱耶的几个高塔上前进，等待着今天最后的活动，晚上23点准时的烟花表演。
街道安静空旷，岛上的民居里也没有多少人，自然也是关着灯，显出一副萧条的样子。
除开在家里就能看清表演的贵族们，全岛的普通居民与游客都聚集在民居这一层的几个高塔上，等待着烟花大会的开始。整个岛屿唯有这几处烟花观赏点人声鼎沸。
被灯光照成淡黄色的雪花，浮在空气中，绕着路灯杆旋转着落到我的肩上。寒风卷起地上的薄雪，像是卷起沙尘，发出嘶嘶的声音。
走了许久，进入皇宫后，我沿着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的路面，小心地控制着步伐不让自己滑倒，一步一步，踩着声音来到了浮空岛中央王城的花园。
所谓中央花园，顾名思义，正好处在了翁弗莱耶的中间位置，就连王宫都在它正下方的建筑里。翁弗莱耶是中间高四周低的形状，这个中央花园便正好成了整个浮空岛的制高点。站在这里往四面八方望去，能看到全岛的100公里半径内的风景。
这个花园建在一个高于地面数米的圆形平台上，和一间地上的民居大小相近。其四周没有围墙，倒是树着不少汉白玉的柱子。每根柱子都镶嵌着发光的魔石，散出淡淡的如白玉般软绵绵的柔光，像是流水一样淌在五彩的花上。
我不认识这些花的种类，也没有闲情把花瓣上的雪拍掉，观赏雪夜里的草本植物。比起赏花，在我视线的正前方，一个穿着露肩的白色连衣长裙的少女正站在花园中央的空地，旋转着舞蹈，更能吸引我的注意。
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，随着周围的石柱发出的白光，落在中央的阿莉夏身上。一眼看上去，就像是无数的羽毛从她的身上飘落，围绕着她，和她一起旋转着舞蹈。四面八方的白光柔和地照射，把阿莉夏的每一寸皮肤照出白玉般朦胧的光彩。
抬起双手做出拥抱着谁的样子，阿莉夏轻巧地迈动脚步，像是玻璃上的水珠一般，在积雪的地面滑动着旋转身躯。无声的空气中，她的身体随着不存在的节奏起伏，忽高忽低，像是波浪一样连绵不绝地轻抚着地面。就连她身边的雪花那被空气干扰到的样子，都像是受到了她的指挥，随着她的动作而飞扬。阿莉夏虽然平日里有些男孩子气，跳舞的时候，身上的气质却美得虚幻。
当然，这些雪花不可能是受到阿莉夏控制的羽毛，否则她那没放出来的翅膀都要秃了。踩着积雪，我一步步走上台阶，来到阿莉夏的不远处后，向着她叫了一声。
“喂！自大女！没有舞伴你跳个什么劲呢？”
也不知道阿莉夏用了什么手段，居然一个人独占了这个最适合观看烟花表演的花园。空旷的周围，除了我和阿莉夏谁也不在。声音沿着黑暗扩散出去，站在花园中央的阿莉夏朝着我停下舞步，收起翅膀后，轻而温柔地笑了一声。
“呵呵呵，难道你还愿意做我的舞伴么？”
一边说着，阿莉夏轻巧地向我走来。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，但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蒸汽还是让我知道，她已经一个人在这里跳了很久。
“啊！小……”
大概是把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身上，又已经跳到太累的关系，虽然极力让自己表现出平静的样子，阿莉夏一不注意踩到了自己的裙摆。我还来不及喊她注意，她就已经踉跄地往我身上摔来。
我是谁？在阿莉夏这一辈中闻名翁弗莱耶的天才！无论格斗、魔法、飞行技巧都是年轻一辈的顶尖呢！只见我当时脚一用力，一个闪身就躲到了一边。
可怜的阿莉夏只得连忙向前伸出双手，希望至少不让脸撞到地上。可雪地过于光滑，她摔倒的时间又不及半秒，这个动作自然是来不及了。结果，她保持着双臂举起的姿势，像一个扁平的“丫”字，就那样面朝大地扑倒在积雪上，塞了满嘴的雪。
看着她悲惨的样子，我一边全力地憋住不笑，一边弯下腰，向着慢慢爬起来，双膝跪在雪上的阿莉夏伸出右手，示意她站起来。而阿莉夏却并不领这个情，而是歪着头，眼角挂着眼泪，生气地瞥了我一眼。那副不甘心的表情，就像是在说着，“你明明看到我摔倒了，为什么还要躲开！”
因为摔得用力，她的鼻子和脸颊周围都微微地泛红，就连那生气而鼓起的嘴边，都还沾着一根大概是从花坛上飘落的草叶。
看着她凄惨的样子，我最终还是没忍住，哈哈地笑出了声。阿莉夏则是立刻捏了一个雪球，生气地砸向我脸上。
我是谁？在阿莉夏这一辈中闻名翁弗莱耶的天才！无论格斗、魔法、飞行技巧都是年轻一辈的顶尖！可即便是这样天才的我，还是没有事先察觉她的动作，因为大笑而张大了的嘴，正好被迎着脸来的雪球砸中，吃进去了不少混着细沙的白雪。
“知道我的厉害了吧？让你嘚瑟！”
不服输地说着，阿莉夏双手抹了抹脸，微笑地向着往花坛里吐口水的我伸出右手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问道：
“司，愿意和我一起跳一支舞么？”
“我拒绝。”
吐干净了吃进去的雪，我看着阿莉夏的脸，严肃地说道：
“没有音乐不说，我本来就不会跳舞。你还是快说晚上叫我来什么事情吧。”
“那么就直接说吧。我呢，有三个梦想哦。”
像是事先就知道我会拒绝她一般，阿莉夏并没有纠缠着我不放，而是双手握在身后，走回了花园的中央。
“第一个，是世界和平，这个的话挺容易做到的呢。只要卡尔薇娅有那意思，相信八荒下界的那些战事，不消一个星期就能结束吧。”
不清楚消灭战事和卡尔薇娅有什么关系，我没有介意阿莉夏的话，而是沉默地走到了她的身边，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。
阿莉夏并没有多说什么。
侧着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以示感谢，她走到一个长凳的边上，拍掉了上面的积雪后坐了上去。
“我的第二个梦想，是我在物质生活上能心想事成，无论想要什么吃的喝的玩的，都能轻而易举地入手。”
说着和平时形象不同的幼稚的话，她微笑着拍了拍旁边的地方，示意我坐到她的身边。
或许是被周围安静而孤独的气氛影响，我也没有抗拒，恭敬不如从命地自然坐了过去。飞舞的雪花中，我和她并肩坐在花园的长凳上。魔石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，让她的面颊像是剥了壳的荔枝般通透，就连那清澈的碧绿瞳孔，都像是在自己发着蓝光一般。银色的发丝闪着淡光，在冷得鼻子都嗅不出花香的寒风中飘动。
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，反而越下越大。偶尔，还有几片雪花顺着风飞进我两之间的缝隙，融化在半空中。
“啾”的一声，远处，一道白色的光线升上天空，到达某个高度后突然炸开。像是在水中扩散的墨水，又像是瞬间绽放的白花，随着一声闷响，无数闪着金光的亮点四散着飞落，隔远了看，像是一颗白色发光的柳树。
随着第一朵烟花炸裂，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传来。不但有白色的，也有五彩的、淡粉的、绿的、蓝的、红的。不消几秒，整个翁弗莱耶的贵族与王宫的区域，都被民居那层放出的、一圈的各色的发光的亮花所包围。我和阿莉夏坐着的地方正好是整个翁弗莱耶的中心。于是这些绽放的烟花，又像是围绕着我们两人一般，如同一个七彩光环把我们圈在中央。
像是被烟花的气氛所引导，阿莉夏把在光彩中变幻着光影的脸转向我，轻轻抿动嘴唇，因为烟花的响声而稍微提高了声音，缓缓说道：
“我的第三个梦想，就是能某一天，能和哪里的心仪的男孩像是命运一般地邂逅，坠入爱河，相伴终老。”
“这也太不切实……”
“际”这个字还没说出来，阿莉夏突然握住了我的双肩，身体一用力，把我横着压倒在了长凳上。
双脚还踩着地面，我的身体却弯曲着躺在长凳上，背靠着落在凳子上的雪花，冰凉刺骨，分外难受。我双手撑住凳子试图挣脱，可阿莉夏的力气和我不相上下，在她握住了我双肩的状态，我根本使不上力气从她手里逃开。
“这里反正也没有别人，不用担心别人听到，而且我就算生气起来，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形象。我问你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叫出来么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突然说自己的这些梦想么？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飞龙狩猎中那么想要赢过你么？！”
“啊，别这样压在我身上还用排比句说话，怪尴尬的不是……”
“你闭嘴！”
因为我略微轻浮的语调而大吼了一声，阿莉夏的声音甚至超过了无数烟火同时炸开的响声。上齿咬着嘴唇，她像是吃了什么东西噎住而不能呼吸一般，在这彩光下涨红了脸。
“我明天就要走了啊！就要离开这里了啊！再也见不到你了啊！你为什么就非要那么轻飘飘地说话？难道我不值得你相信么？你和我说些有实际内容的，包含着你自己想法的话，我就会吃了你么？！”
“不是那样的，可是……”
“我让你闭嘴！”
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的阿莉夏，看着我那因为无法理解“离开”的含义而呆滞住的表情，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后解释道：
“这是翼人王族的秘密。我们翼人每一代的王族，都会有两个后代，天生具有足以作为继承人的天赋才能。王国会将这两人重点培养，而其他的王子公主只是陪衬，并没有真正的继承权。
“我和卡尔薇娅就是我们这一代的两个继承者。按照王族的规矩，在两个继承者到16岁的那年，他们会被要求和其他的普通翼人一起参加飞龙狩猎，在不伤害其他翼人的前提下，可以使用自己所学的任何手段，以取得所有龙中最强的那条身上的铃铛。这是王国几万年前就订下的仪式。当初因为关系到我和卡尔薇娅决胜负，主办方，也就是王国还考虑过，要不要把你给禁赛呢。”
说到了有关我的话题，阿莉夏的神色稍微和缓了点。
“在这场比赛中，我和卡尔薇娅两人，胜出的一方，将会作为下一代的王国的帝王，继承皇位。而失败的一方，则会被发配到八荒的边境，最接近深渊的地方，去看管灵潮的大门。并且……”
“所有人关于这个败者的记忆，将会消失，完完全全不记得，世界上还曾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……所以……”
“司，能陪我跳这最后一支舞吗？”
我的身体因为一直维持着不舒服的姿势而微微地发麻，可阿莉夏还是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的意思。樱色的嘴唇微微张开，好像想说什么，最后却还是闭了上去，安静地等着我的回应。
“你确定，你想听我真实的想法？”
“是的。”
像是害怕我跑开一般，阿莉夏不但没有松手，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我的肩膀。几根发丝被风吹动，垂落到了我的胸口。
“你现在没有拒绝发配的可能性么？”
“完全没有。这是王国传承了近万年的传统，不是我自己想想就可以违背的。”
“你就只能被迫地接受么？”
“如果我能反抗整个翁弗莱耶王国的话，我也想反抗。早在和你一起去救下那条黑龙的时候，我就已经想通了。凭我是做不到拒绝发配的。”
“非常抱歉，我想，我还是必须拒绝您的邀请。”
一边说着，我因为害怕看到阿莉夏的表情，闭上了眼睛。
“我不愿意违背我内心的想法，去和一个在别人的安排前，放弃思考放、弃反抗的人共舞。虽然我本来就不会跳舞就是了，哈哈哈哈。”
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到我的脸上。
滚烫的温度，或许是天上落下化掉的雪流过了阿莉夏的脸颊，而被加热了的吧……
“我是个天生反骨的家伙。只要别人的安排让我觉得不快，我就绝对不会接受。你想让我和你一起跳舞，可是你却是为了跳完之后可以无憾地，和送死没区别地被发配到边疆，而不是为了你自己真正的幸福和快乐。所以，我不接受。”
“你是我最亲近的朋友。虽然平时总是拌嘴，但我绝对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受他人摆布。我不知道如果灵潮大门没人看管会怎样，可是，我接受不了你委屈自己去服从别人。”
“请问，公主，您要我说的话我也说了，可以从我身上移开了么？”
听我说完，阿莉夏没有回答，而是苦笑了几声。
然后，就像突然被剥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，她松开了握住我的双手，整个人被重力牵引伏到了我的身体上。
耀眼而辉煌的烟花慢慢进入了尾声，几个巨大的光球同时射向空中，像是天上突然长出了许多个太阳。
略微地抬头，阿莉夏眼睛向上，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的双眼。嘴唇吐出白色的雾气，她涨红着脸，轻声地说道：
“我讨厌你。”
“恩，像我这样没志气的落魄贵族，被公主殿下您讨厌才是正常的。”
几个“太阳”升到了最高点后，同时放出了耀眼的金光，旋即像是要包围整片天空一般，洒出无数多彩的光点，如同一个个同心圆一般，从内到外显出红橙黄绿不同的色彩。
“你又自大、又迟钝，随便说说话就会生气，心里面还一直不知道在想着禁术啊世界啊星空啊，这些奇怪的东西，简直就是个怪人。”
“是的，没错。您是公主大人，和我这样的家伙是不一样的。我认识的，只有那个自由而且男孩子气的阿莉夏。”
“我最讨厌你了……”
“如果有充足的时间的话，我觉得我还是有可能会喜欢上，那个和我一样，不喜欢接受别人安排的女孩子的。我也愿意为了和那个人站在同样的水平上，为了能够被世人认可地和她平起平坐，努力地去在某场比赛中表现自己。”
“司……我，讨厌你……”
深夜，五彩的同心圆在空气中下落消散，显出了水母一般的形状。烟花的声音慢慢地消失。雪花四处飘落在被染成白色的翁弗莱耶，到王宫的屋顶，也到森林的叶上。雪落的声音在王国的各处响起，格外地安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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